清海月明（三十五）
帝旭在朝会上宣布西南之战御驾亲征，百官震惊，文武沸腾。
这一日朝会开到午时过后，满堂文官武将都不肯离去，殿上吵翻了天，老一派朝臣悉数反对，痛陈尚无储君，帝旭绝不可以身试险，年轻一辈的武将则更多是兴奋，帝旭和六翼将的丰功伟绩、赫赫战名是他们这一代人的向往。
每一个参军的将士在新兵营都会有老将老兵带着他们在帝旭和六翼将的画像前立誓，这并不是大徵军的军规，却是将士们私下已届届相传十余年的传统。
帝旭心意坚决，而今日朝会上清海公又不在，无人能劝阻帝旭，最终朝会在满地谏言声中由穆德庆直接宣布了退朝。
帝旭御驾亲征的消息如闪电般迅速传遍九州，东西大陆震动，诸国无不侧目。方海市三日后就收到方卓英寄来的密函，不过方卓英的重点不是帝旭亲征，而是询问师父方鉴明怎么了。
所有人都以为西南一战主帅会是方鉴明，方鉴明善战，昔年水陆皆战，水陆皆胜，而此战大徵的西线主力军又是他嫡系的流觞军。去年西平港一战，方鉴明只带了一万流觞军驰援西平港，总兵力不过二万人，却智计卓绝，仅一天一夜全歼三倍兵力的尼化罗和吐火鲁联军，令西陆不少部族胆寒。
然而此次大战，主帅居然不是方鉴明，而是帝旭亲征，为什么不是方鉴明，方鉴明去哪里了，方鉴明怎么了，方鉴明是不是在安排什么，一时间各种猜测甚嚣尘上。
方鉴明不见了。
连东陆大徵朝臣都不知道清海公怎么了，有人说清海公已经秘密去往流觞，将率领流觞军配合帝旭出征。有人说清海公自那夜在金城宫昏倒后一直未醒，性命堪虞。有人说清海公是被帝旭软禁了，以防清海公借此战军权总揽，步昶王后尘。有人说清海公是为了随侍帝旭身边保护，宁可抛却军功。
西陆联盟内部还未开战，已是日日争吵。
汤乾自在方鉴明的笛声下清醒之事，让索兰和尼化罗王储震惊，索兰推测方鉴明会从流觞郡领兵出海，想要联军主力迎战流觞军，先除掉方鉴明。而联盟的主战派自然不同意，帝旭在哪，哪才是大徵军的主力，杀死或活捉帝旭才是获得胜利，钳制东陆的不二选择。
波南那揭还活着的讯息让尼化罗内部的权利斗争撕开了最后的面皮，波南那揭母族拒绝再支持王储，转而寻求与大徵合谈换回波南那揭，而作为尼化罗第一贵族，他们也迅速在联盟内部找了一些不太想打仗的部族，形成了一个新的主合派小联盟。
西陆已如方鉴明所预想的，成也联盟，败也联盟，联盟让部族繁多但都族小势弱的西陆第一次集合起来有能力与东陆一战，然而联盟顶层的不同利益导致各持己见、矛盾不可调和，难以形成有效的作战决策。
十一月初暴风季结束，西南海域开始冬季季风气候，随着帝旭到西平港的除了禁军，还有波南那揭。
波南那揭一封亲笔信送呈尼化罗王君，随信的还有注辇蒲由马的供词，其中详述了尼化罗王储如何勾结注辇索兰，在天启如何命蒲由马诱骗波南那揭私出使馆，再借昶王之手行刺波南那揭，拿走家主令牌。
波南那揭的信中则向王君揭发了索兰先下毒再利用邪灵之术制造阴兵的事情。
两封信在联盟中激起千层浪，尼化罗王储直接使用阴兵发动了宫变，而索兰也利用阴兵对不愿再战的联军部族进行恐吓。
恐怖而残忍的阴兵军队在出现于东陆大徵军之前先出现在了西陆联军面前，一时间西陆从部落王族到平民百姓都风声鹤唳，惊惧非常。
大战的前一晚，波南那揭求实在忍不住再一次问帝旭：“方鉴明到底去哪里了？你表面轻松，实际上很沉重。”
帝旭啜着酒：“明日就要大战了，是人都会很沉重吧。”
“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波南那揭犹豫了一会，换了个问题：“我以后还能见到方鉴明吗？”
帝旭笑了笑：“不会，因为朕不会让你见他。”
波南那揭脸色一变：“你果然……”
帝旭放下酒杯：“鉴明是朕的。你这次回去，至少有十年要忙得不可开交，以后没事就别来东陆了，来了朕也不会让你见他。”
波南那揭瞪着他，帝旭也丝毫不回避，仿佛一瞬间回到十几年前，少年时他们也曾经有一个夜晚，为了第二天谁和方鉴明一队而对峙，波南那揭向帝旭提出挑战，两个少年在月光下互殴得鼻青脸肿，第二天方鉴明看到帝旭心疼得要命，拉着人就走了。
那个时候波南那揭就知道自己的暗恋不过是痴心妄想，方鉴明的眼中除了帝旭根本看不到其他人。他忍不住刺道：“你们东陆不是一直都鄙视断袖之恋吗？你总得要有子嗣。我不去东陆，或许以后方鉴明会来西陆，我们西陆人可不像你们东陆人那样繁文缛节、惺惺作态。”
“也许会吧，但那时候朕一定和他一起。”帝旭认真道：“子嗣问题确实让朕和鉴明之间有分歧，但于褚仲旭而言，任何事都不能与方鉴明相比。”
波南那揭抿了抿嘴，过了一会，忽然道：“其实多年前那晚你根本不用接受我的挑战，有你在，方鉴明就不会选别人。”
帝旭笑起来：“朕那时挺感谢你来挑战，”他双眸明亮狡黠：“那次分小队原本是太傅定名单。”
日出时分，庞大的舰队行近海峡中线，远远已可以看到对面棕褐色的雷州舰船。帝旭下令弓箭手和火油弩备战，舰队调整阵型前行。
这次大战，帝旭和方鉴明最终敲定从两路出击改为三路并发。
帝旭带着波南那揭从西平港出发，作为诱饵吸引阴兵和联军主力的注意力，主要带弓弩和火油在正面拖延。
大徵军主力从越州出发，包抄至敌军背部，背部没有阴兵战舰，可以直接攻打联军主力。
而流觞军则从流觞直奔雷州近海登陆，切断西陆联军的陆地补给，并对战岸上的阴兵和擒杀联军高层将领。
帝旭本以为要费尽口舌来说服方鉴明接受他带领舰队从西平港出发作饵，谁知方鉴明只是看了他好一会就答应了，直到出海后，陈哨子呈上来一个钵，他才明白方鉴明为什么那么轻易就答应了。
琅嬛变成了一只小小的小小的人鱼，在钵中游来游去：“殿下要琅嬛保护你。”
帝旭一下子都有点懵了，方海市晕海，方鉴明将她派去跟着流觞军陆战，陈哨子随侍在他身边，他原以为至少琅嬛会在方鉴明的身边。他望向船舷外，漆黑的大海深广无垠，他的方鉴明此时正一个人、在黑暗中、寒冷中、独自前往鲛海，一瞬间，帝旭的心疼得仿佛要裂开。
好在航行的路上，琅嬛可以通过神识感知，告诉他方鉴明到哪里了，知道了鲛鲨们很喜欢方鉴明，鲛海里沉睡很多很多年的头鲨惊醒了，跃出鲛海去迎接方鉴明。琅嬛惊喜地告诉他，方鉴明赶上了，在阴兵舰船之前到达了鲛海，并且现在率领着鲨群正向着他而来。
帝旭想象了很多，他甚至都猜到方鉴明会穿着雪白的衣服，乌黑柔亮的长发放下来，只在脑后简单挽一个半髻。
联军的前阵果然都是阴兵，即便是整艘船都被火油点燃，烈火已经焚烧掉了这些阴兵的衣物发毛，他们也毫无痛苦地继续航行和射箭，不光是大徵战士惊骇，联军军士们也惊恐不已。
虽然舰阵在攻击的表象下，在缓慢地往回退，但两军之间的距离随着太阳的升高已越来越短，刘昌平来请帝旭乘船离舰先撤走，帝旭摆摆手，琅嬛说方鉴明已经越来越近了，他心心念念的人就快到了。
海面上远远传来清越悠扬的笛声，洋流发生巨大的波动，掌舵和控帆的水兵都赶紧调整，稳住舰船，帝旭霍然起身，不顾刘昌平的阻拦，奔上甲板，陈哨子抱起装着琅嬛的水钵跟上去。
远处的海平面上浮现出巨大到难以想象的钢青色身躯，张开的大嘴仿佛可以吞下一整艘舰船，里面列满了森森白牙，打头的是一条比普通鲨鱼大上数倍的巨大鲨鱼，箭一般的速度向战场驶来，后面是一群钢青色的巨大身躯，他们的游动，使得大海震颤，洋流改变。
两边的水兵们都惊慌地叫喊起来：“是鲛鲨！成群的鲛鲨！”
刘昌平奔过来求帝旭赶快乘舰离开，帝旭凝目远眺，他指给刘昌平：“你看那！”
刘昌平看过去，在头鲨的背上，有一人凌立，白衣飘飘、乌发随风，头鲨近了，他看到那人手持一管横笛，那在烈火焚船声中也清越非凡的笛声正出自此人。
帝旭下令舰阵呈雁形排开急退，海面上大徵舰队和西陆联军立刻拉开距离。
头鲨更近了，大徵军中突然有人惊异地喊道：“是清海公！”随即越来越多曾参加过去年西平港一战的将士们认了出来，“清海公！”“是我们的清海公！”，大徵的舰队上爆发出热烈的呼喊声：“清海公！清海公！”
相比大徵将士们的振奋，西陆联军完全陷入混乱的恐慌，首先是被焚烧的阴兵们突然爆发出了撕心裂肺地痛喊声，他们仿佛骤然惊醒了，感受到剧烈的疼痛，翻滚、奔跑、求助和死亡。
有将领命令弓箭手全部调转向方鉴明射击，巨大的头鲨无声地跃出海面数丈高，而方鉴明还是稳稳地立于其上吹奏着涤清人心的笛声，他宛若天神一般、端庄慈悲、御鲨而行。
所有射向方鉴明的箭镞都被跃起的鲨群挡下，似乎被惹怒了的鲨群落下钢青色的巨尾，一尾可以劈断一只舰船。
成群结队的鲛鲨是海中真正的霸主，顷刻之间，大量的联军舰船被劈裂，无数水兵掉入海中，帝旭下令大徵军抛出救援船给那些落水的西陆联军，海水解救了许多在火船上清醒过来的阴兵，他们爬上救援船，向方鉴明虔诚的膜拜。
此时，明亮的信号弹升起在天空，中线的大徵主力军已切到了联军背后，发起总攻。
波南那揭冲上甲板上已经好一会了，他看着在方鉴明的笛声中，嗜血的鲨群对鲜血和尸体视若无睹，并不食用，但将漂走的联军水兵赶到救援船附近，无数军士得以捡回性命。联军的背后已传来厮杀和呼喊，但联军的前锋一舰一舰虔诚地跪拜下去。
波南那揭凝视着始终凌立在鲛鲨之上吹奏笛声的方鉴明，缓缓问帝旭：“方鉴明是龙尾神吗？”
“是啊，”帝旭不错眼地看着空中的仙子：“是我们大徵的龙尾神！”
这一天大徵主力军打到一半，对手投降了，准确说是整舰整舰人匍匐地跪拜下去，向着他们衣袂飘飘骑在鲛鲨上的清海公，在鲨群乘风破浪的带领下，大徵军押着十万联军俘虏驶往雷州大陆。
快到近海时，方鉴明跃上大徵军的头舰，让鲛鲨们回深海，鲛鲨们时时回头，依依不舍。
方鉴明的笛声唤醒了近海的阴兵，他和流觞军汇合，直捣黄龙，闪电般击杀了邪灵者索兰。
大徵的清海公是真正的龙尾神，不仅能驱使鲛鲨，能让迷途的人知返，还能将雷州从邪恶中解救出来。
虔诚的祷祝传遍雷州大陆，也传到了大徵的西南沿海，百姓无不信奉。而随着大徵军带着雷州诸部永结同好互不侵犯的盟书返回，大徵新的盛世正式开启。
诸般事定，将要返回天启前，帝旭在海边和琅嬛告别，他悄悄地问琅嬛：“朕看雷州文献里有记载龙尾神的血可以祛百毒？”
琅嬛点点头：“是呀，不光是解毒，还能去除旧伤旧患，让身体变得非常健康，就好像你现在这样。”
帝旭眼睛发亮：“那鉴明喝了也可以吗？鉴明中了一种寒毒，很难根治。”
琅嬛道：“当然可以！但是殿下是你的柏溪，柏溪不可以喝我的血，要先解开才行。”
帝旭沮丧道：“鉴明不愿意解开柏溪，朕试过很多办法了，他对此异常固执。”
琅嬛在水里游了两圈，对帝旭道：“柏溪是生命契约，可以用新的生命契约替代，被替代后就自动解开了。”
帝旭立马反对：“怎么可能还结新的，朕只想解开。”
琅嬛的尾巴在水中摆来摆去焦急道：“我说的是新的生命契约，新的生命！”
帝旭显然没明白。
琅嬛看了看远处缓步走来的方鉴明，游近帝旭，小声道：“帝旭，我们鲛人，无论男女都可以孕子。”
帝旭惊愕地睁大眼睛，几乎口吃：“你是说……你是说……”
琅嬛眨了眨眼睛：“一年后差不多了吧，你和殿下到时候再来临碣郡。”说完，她欢快地摆着尾巴游走了，只留下狂喜到不知所措的帝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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